送走许鱼后不久，天空就细细密密下起了小雨。江南的天气总是这样，烟雨蒙蒙的，曾经她很不喜欢，现在却爱得紧。
只有在这样的天气里，她才觉得自己一直紧绷着的心得到了共鸣。
人啊，果真是会变的。
既然演员的事解决了，那么以后便有得忙了，她得抓紧时间去医院一趟。
拿了把伞，再穿件开衫外套，她就这样出了门。
每次出门都有人鼓起勇气来找她要联系方式，她只能淡淡地笑着婉拒，“不好意思，我已经结婚了。”
这是她的常用借口，屡试不爽。
到了医院，她先去缴费处缴费，一个月的期限又到了，即使只是在县城里，占着这样好的一个病房，花销也相当大。
“您好，这边显示您已经交过费了。”
护士将一张单子递出来，上面明晃晃地写着，已缴清。
苏晚面无表情地将单子退回，从包里掏出自己的银行卡，“不好意思，您应该是新来的护士吧，501病房只有我一个亲人，我还没有交过费。”
“至于已经交过的费用，还烦请您按原账户退还回去，以后的每次费用，都只会是我本人来缴清，若是有人以我的名义缴费，还希望您直接拒绝。”
处理完缴费的事，苏晚头也不回地往病房走去。
洁白的病铺上躺着一个有些瘦弱的少年，脸颊微微凹陷，唇色苍白。
即使这样，也不难看出他姣好的五官，鼻梁高挺，薄唇剑眉，若抛去这一身病态，定然十分俊朗。
病房内没有拉开窗帘，显得有些暗。
苏晚走到窗户边，刺啦一声将窗帘拉开，她知道，他很喜欢阳光。
因为曾经的苏景，是个同这阳光一般热烈的少年。
苏晚坐下，盯着他的脸出神，片刻之后，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。
“小景，你知道吗？姐姐过得很辛苦……”
她摸摸苏景的脸，这张曾经让她感到无比安全的脸，此刻面如死灰，没有一丝生气。
她虽然是苏景的姐姐，但实际上，苏景更像是哥哥般的存在。
她虽比苏景大两岁，十八岁之前，却还是个爱吃爱闹的性子。
而苏景不同，他好像成熟得很早，老是以一种哥哥的口吻教训她。
那时候的苏晚还有些胖，反应也很迟钝，但却天**动，那胖胖的身躯笨拙地在操场上奔跑的样子，没少被别人取笑。
每次被他看见，他必然会将手中的篮球向那些看戏的人狠狠一砸，然后冷哼一声，“很好笑么？”
没人敢惹苏景，不，应该是除了木齐晚之外，没人敢惹苏景。
不是因为她家多财多势，她家不过就是平常的四口之家，父母开了个农舍，赚的钱不多也不少。
而大家敬畏他，是因为苏景确实是个聪明人，不止是学习上的聪明，为人处事方面也很聪明。
他认识的人很多很多，而且能够相处得很好，常常一路上回家都得打一路的招呼。
所以作为他的姐姐，苏晚也吃了不少红利。
她好像一直是被苏景保护着长大的，她长得有些幼态，而苏景则是天生的五官线条硬朗，自从上来初中个子不停地蹿，十六岁的时候就一米八几了。
要不是年龄摆在那，谁看她都像是妹妹。
每次放学回家，他都要抓紧时间去打会儿球，而她只能在操场边大喊，“苏景！别打了，回家！”
这时，他就会隔着老远就把书包扔过来，把衣服掀起来胡乱擦把汗，然后一把把搂着她的脖子，嬉皮笑脸地逗她，“怎么，我们苏大小姐今天没去当跟屁虫？”
有些事，越是回忆越是难堪。
原本一个那么爱动爱笑的人，怎么突然有一天就躺在床上，一动也不能动了呢？
“苏小姐，你来了？”李伯推门进来，怀里还抱着床刚刚洗过的床单。
他是苏晚找的护工，小镇里的人家，老实本分，照顾苏景照顾得很好，她常常要忙活于旗袍店里的事，只能忙里偷闲抽些时间来看苏景，还好这六七年来都有李伯在。
“辛苦了，李伯。”苏晚急忙将眼角的泪水擦去，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太脆弱。
“不辛苦，不辛苦，我一个跛子，在哪都找不到工作，还好苏小姐不嫌弃我干事不利索，我还哪敢说辛苦啊。”
这是实话，地里干庄稼的，腿脚不便哪能吃的上饭呢，出去干活人家也不要，还得多亏了苏晚，他才能供得起儿子上大学，照顾苏景也更加尽心尽力。
“你坐吧李伯，今日不忙，我想多看看小景。”
苏晚拉开一个板凳，示意李伯坐下。
李伯将那新洗的床单放了，便也坐下歇会，一双手放在膝盖上，局促地磨来磨去。
苏晚看出他有话想说，先一步开口，“李伯，有什么事您就说吧。”
李伯见被她看穿了心事，也就不再犹豫了，直截了当地说：“苏小姐，按理说我不该催您，但是我儿子今天又给我打电话来，说生活费不够，我……”
原来是为了这个事。
苏晚在心里默默计算着交完费后还剩下多少钱，半响才说道：“这几日有些忙昏头了，回去就转给您。”
“哎，真是对不住您啊苏小姐，我知道您也有难处，可是各家有各家的苦哇，我那孩子！哎！”
听他这么说，李伯马上千恩万谢，心里还有些愧疚，他也知道这小姑娘很不容易，可是自家的事都自顾不暇，哪有心思去管人。
“没事，本来就是应该的，您不必道歉。”
苏晚有何尝不知道各家有各家的难处。
离开医院的时候已经黄昏了，刚走到楼下，一个穿着护士服的人就叫住了她。
“苏晚！你怎么，你怎么这么不听劝呢，别人害了你，拿点补偿怎么了，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累啊！”
赵姐急急忙忙地赶过来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。
苏景在这医院住了七年，她和这里的一些医生护士都还算熟悉，叫住她的人叫赵香兰，比她大十多岁，苏晚一般都叫她赵姐。
苏晚笑笑，“这钱我从前不会收一分，现在也不会收。”
“哎！你不拿，人家就白白捡了便宜，小景醒不过来，害了人不用赔偿，现在估计都笑掉大牙了都。
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，你爸妈的保险金早就用完了，就是你一个人在这里苦苦支撑，何必呢！拿他们点钱怎么了，这是他们应该的！”
苏晚摇摇头，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淡漠，“他既然愿意拿钱出来，不就是为了减轻自己心里的愧疚吗？既然如此，那这钱我偏偏一分也不要。
“我就要他这一辈子，永远怀着愧疚，别想就这么心安理得的活下去。”
“哎……”赵姐叹了一口气，无奈的看着她决绝的背影。
这孩子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倔强了，不过几年间，就瘦成了这副样子，除了来看小景，整日整日的不出门。
回到店里时候已经不早了，本来不想吃晚饭，奈何前几年吃饭太不规律，她患上了严重的胃病。
无奈，她只能在一家小餐馆点了一份稀粥，强迫自己咽下去。
周围的邻居鲜少见她出门，这下倒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，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，想赶紧吃完走人。
老板很是热情，一下子问她要不要加咸菜，一会儿又送她一碟花生米的，她笑着一一拒绝了，只专心喝着自己碗里的稀粥。
别的客人开始催他，“老板！我点的辣子鸡呢！别关顾着照顾人姑娘家啊，我们这群大汉可都是饿着肚子呢！”
老板嬉笑着回应，“催什么催，马上好了嘛！人家是稀客，你是稀客吗你！”
太吵了。
苏晚觉得大脑一片昏沉，将勺子放下，就要结账走人。
“不用给，不用给，一碗稀饭而已，不给了，下次再来嘛！”
老板没要她的钱，她还是从钱包里拿出些钱块，也没数，放在桌子上即匆匆离开了。
身后的嬉笑声还在断断续续，苏晚叹息着摇摇头。
辣子鸡的香味从身后传来，一定是先将干辣椒加各种调料用热油酥一遍，再加上糍粑辣椒炒的，很香，香到让人想流泪。
她之前最爱吃这个，不止她爱吃，他们一家人都爱吃辣子鸡。
每次回家，一闻到那熟悉的香味，她和苏景总要争先抢后地往家里挤，菜一上锅，苏景连筷子都不拿就揪起一块来尝，每次都要被妈妈数落好久。
爸爸这时就要来一碗他自己酿的杨梅酒，一口肉一口酒，享受得很。
杨梅酒是淡红色的，和红酒有些像，闻起来非常香，在她还小的时候，爸爸还骗她这是饮料，辣得她咳嗽不止。
回到店里，苏晚将羊毛衫脱下，疲惫地坐在凳子上，杨甜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接到。
去看苏景时她都会将手机关机，他不喜欢被打扰。
按下拨号键，杨甜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问，“你怎么了，怎么不接电话，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？！”
苏晚有气无力地从凳子上滑落，窝在墙角，边哭边笑。
电话那头的杨甜简直就要担心疯了，“苏晚！苏晚！你干什么，你到底怎么了！你说话啊！”
苏晚吸吸鼻子，轻笑着说：“没什么，就是突然想吃辣子鸡了。”
“可是啊，我的胃坏掉了，再也吃不了了。”
“……”
电话那头一阵静默，只听到苏晚断断续续的哭声。
她今晚说了格外多的话，说小时候和苏景去人家偷桃子，被一顿好训，自那以后她爸就在院子里种了好几棵桃树，现在应该都结果了，又说小时候和苏景骑单车比赛，结果摔在了人家水稻田里……
她说了很多很多，说到最后，只是声嘶力竭地哭起来，她说：“甜甜，你说要是当初我没那么喜欢木齐晚，会不会就不是现在这样了，都是我的错，都是我的错……”
杨甜握着电话，嗓子憋得难受， “小晚，不是你的错，是他们的错，你没错知道吗？”
“……”
这场通话持续了四个多小时，直到苏晚再也哭不出眼泪，趴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，她才放心地挂断电话。
心口憋得难受，她跑到卫生间去捧了一把水洗脸，照镜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，也把眼睛哭得红红的了。
她和苏晚从约好要上同一所大学，做一辈子好闺蜜，可是现如今，她们一个人在北方繁华的魔都，一个人在江南偏远的小镇。
她大学毕业后就进了一家娱乐公司，这些年积累了不少人脉，苏晚想要做的事，她都知道，甚至帮了她不少。
杨甜把脸擦干，对着镜子，自顾自地说：“苏晚，一定不要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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